中国动画,他们想要这样做 |
刚刚闭幕的第五届东布洲国际动画周,云集了从事动画行业的各类人群,既有风头正劲的《长安三万里》《中国奇谭》等爆款主创,也有动画产业技术、流程上的行业“大佬”;既有热络的项目交流,也有为第一部动画不知从何入手的“菜鸟”…… 动画,作为年轻人喜爱的文化产业的一个大类,近几年佳作不断,有些获得了不亚于真人电影、电视剧的口碑,引爆文化热点。 然而国产动画究竟面临哪些挑战?如何挖掘好苗子、进一步培植更多优秀文化作品?在这个被称为“一年一度动画人大聚会”的专业动画周上,或许可从侧面一窥究竟。 东布洲国际动画周海报。 本版照片均受访者供图 夜晚的绿茵场上,动画展映吸引许多人观看。 动画人为动画人办节 12年前,“行业状况没这么好,爆款作品没多少,动画人普遍比较穷”,动画导演皮三发起了独立动画论坛,也是东布洲国际动画周的前身。 他看到一批动画作品直奔政策补贴,不顾内容创作;看到从业者从怀揣梦想到陆续改行。在一些电影节中,动画单元只是小小的配角,体量不大,专业人士也不多。 “当时就想抱团取暖。”皮三说,“没有理论高度,没有美学思考,创作走不远。所以我做了一个聚会,讨论专业上的事”。 如今再看这个动画论坛历届参赛和展映名单,那真是群星璀璨,囊括了后来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《大鱼海棠》《大护法》《中国奇谭》等诸多爆款主创。彼时,他们还默默无闻,在这个专业论坛上透出了一点微光。 2019年,在制片人徐杨斌的推荐下,论坛来到海门,重新组合策划,开启了第一届东布洲国际动画周。 此地处于长江入海口,清晨雾气弥漫,湖泊清澈如海。傍晚,湖岸边的木排上总有本地年轻人垂钓的身影。这是一片适合文化人创作的土地。 徐杨斌担任组委会主席,发起人除了皮三,还加入了《中国奇谭》总导演、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陈廖宇,《长安三万里》监制、追光动画联合创始人于洲。大家各有所长。 “不追热门话题,不追流量”,这是陈廖宇为论坛策划定下的基调。每年,策展人以自己在行业的观察和体验,商定一个重要却被忽略的主题。比如,今年论坛有个板块叫“被忽视的动画理论”。近年来,动画变热了,大家热衷于谈创作、谈市场,却很难看到有专业水平的人谈理论研究,没有人意识到,这件基础工作也很重要。 “对动画产业来说,一个都不能少。所以我们不仅请导演、制片、编剧、出品方,也请美术设计师、动画师、模型设计师、作曲者等。”陈廖宇说。 有人笑言,台上的嘉宾们可以直接成立工作室接活儿,可见工种之齐全。5天内的每一场论坛,没人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。有人畅聊行业革新、有人分享原创开发手记、有人谈论工作流程如何降本增效……“干货满满”“实用”“长见识”,这是诸多观众的表达。很少有观众中途离场,却不乏全神贯注的、疯狂做笔记的,以及每场几乎拖堂的观众提问,这一切,都表达了大家对专业信息如饥似渴。 观众提问尤其令人记忆深刻。有人询问:身为新人导演,如何找到好的制片人?有资深导演回答:做好准备,制片人做了一半儿就跑路;有人提问:自己每天接活,没时间体验生活,接活和创作之间发生矛盾怎么办?台上的嘉宾直言这是“矫情”…… 其实,也有些好点子暂未实现。比如,有策展人提出做中国动画出海板块。话题很好,可掰手指头数,能胜任的嘉宾实在太少,请不到一定数量的实践人才,讲不出几个小时的干货,白白占用观众时间,还不如取消,留待将来。 陈廖宇特别想聊一个话题:动画表演。上海美影厂的前辈们在动画表演上不仅完成了叙事,而且自成一套艺术审美风格和体系。如今,迪士尼动画、日本动画都有一套自己的风格,一眼就能被识别。中国动画自己的艺术特征在哪里?今天,中国动画表演的叙事没有问题,但是更高的审美追求呢?当行业的创作力、影响力到了一定规模,底线生存问题基本解决后,中国动画到了该自问的时候——我们从哪里来,将往哪里去?他计划把话题留待明年策划。 有趣的是,近几年较火的AI——其他节展多少都会涉及的热门话题,东布洲却偏偏不谈。 几个策展人普遍认为,动画行业需要很高的技术沉淀、内在系统的稳定运行方式,如果泛泛而谈,没有干货,“我们宁可追求朴实,也不追赶时髦。”陈廖宇说。 去年,东布洲动画周的口号是“欢迎来到现实”。当大家都在谈虚拟、聊元宇宙时,最接近二次元的动画人却希望一切还是从脚踏实地做起。 今年的口号是“为人民动画”,由陈廖宇首先提出。他希望艺术家回到常识、回归真诚,通过作品与世界沟通、与人链接。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。动画人发起的节展,真正知道当下动画人需要的内容是什么。 “我几乎每年必来。动画行业很少有这种专业性强、综合性强的节展,大部分都是针对C端的漫展,而不是针对B端的行业人士。”一位观众这样表示。 身份的跨级跳跃 汤厉昊讲话慢条斯理,似乎印证了许多人挂在口头的描述:“动画人都有点社恐。” 他至今只有一部真正上线的作品。但不妨碍组委会对他的欣赏,邀请他负责本届动画周所有主视觉设计。 2016年,汤厉昊本科毕业,拿着毕业作品参加东布洲的前身独立动画论坛。“一个6分钟的学生短片,我当时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投的地方。” 那年,他结识了一批动画界大咖,看到很多有趣的作品,决心继续在中国美术学院读研究生。硕士毕业后第二年,他个人制作的动画短片《大桥遗犬》参加东布洲动画周竞赛单元,获得大奖。而这部短片的配乐,正是2016年在论坛上结识的朋友。“作为学生,当时如果没有这个平台,我很难结识那样级别的人脉。” 如今,这部短片斩获全球各类顶级动画节展的奖项,包括法国昂西国际动画节、瑞士SAVIGNY动画节、韩国首尔独立动画节,入围第59届金马奖最佳动画短片、爱沙尼亚塔林黑夜国际电影节等。 今年,他决心做一部长篇作品,听了那么多天的论坛,了解了长篇动画的工业流程后,他感到颇有收获。 另一个青年苗子同样成长飞快。2019年,刘毛宁拿着毕业作品参加第一届东布洲国际动画周竞赛单元,如今他已经是《中国奇谭: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》的导演。 也是在东布洲,他向陈廖宇畅谈自己的创作理念。2年后,陈廖宇邀请他参与《中国奇谭》项目。 他在动画周的身份不断变化,从学生参赛人到论坛嘉宾。“这里像一个乌托邦。”他感叹,动画人大量时间坐在室内,比较“宅”,东布洲是每年一次动画人开放的聚会,一起聊天、看片,市场的、艺术的、学术的、创作的,平时很难有这样综合性的聚会。 曾经的志愿者,后来成了参赛者、嘉宾或评审,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。陈廖宇坦言,真正的行业痛点,不可能依靠一个节、一个平台去解决。他们能帮衬的是个体,选拔苗子、提供成长机会。“重视每一个参与者,让动画产业链上的各工种,都有展示、发声的机会。” 久旱逢甘露 市场单元策展人李臻、张旋、Rita提前3个月,写了一份有趣的文档,堪称新手教科书。 今年,动画周首次推出市场单元,为动画项目提供与买家接触的机会。李臻说,国内鲜少有专门针对动画的交易市场。也许动漫节很多,但产业涉猎较少。也有一些综合性项目下设动画单元,但它们是“配角”。扶持青年导演、促成市场交易在电影圈已经耳熟能详,但在动画行业还是新鲜事物。 担心“社恐”的动画人谈不来项目,3位策展人事无巨细、几乎手把手教。文档里写道:“卖的意思不是把项目全都卖掉,而是卖项目的份额”“找到愿意参与项目的早期投资方”“不要拘泥于只在路演时候认识对方,在门口晒太阳也能认识很多好朋友,甚至是在身上挂个牌子也可以”“有趣,多元,不是指标,而是一个方向和价值观。比如市场的某种类型很多了,那评委就可能选一些别的类型内容”…… 项目人确实受益匪浅。有人表示,和几个平台方聊了聊,发现公司的发展方向不对,回去打算调整。有人说谈项目时不断遭到平台方的质问,但被“毒打”很开心。还有一位直言,项目已经准备回去和平台签约,“签约成功,我包下明年酒会上的酒”…… “你知道平台方有多难约吗?”一位项目人描述,日常想要见到平台方,申请、预约、等待、拿二维码,流程复杂不说,可能一年也见不到一个。 如今,交易现场云集了国内一线平台方、制片商、发行商、玩具制造企业。“一周之内,我见到了所有大平台的动画板块负责人。”这位项目人说。何况东布洲园区也不大,大家都待在这里,晚上彼此在湖畔酒吧相会,还能继续聊。 本届动画周有24部作品入围参加投创路演。最终选出了“抖音轻漫选择奖”“儒意选择奖”“上美影选择奖”等5个奖项。 3位策展人认为,市场单元的动画项目没必要分出“一二三”,所以组委会设置的是“选择奖”。让各公司自己选择,也从中表达了各自的企业文化。比如,美影厂看重传统文化和当下结合的表达,它选择项目的口味跟其他的商业公司可能就不太一样。由此希望中国动画市场更加有趣、多元。 第一次举办市场单元,大家反响如此好,李臻本人却很平静:“其实是久旱逢甘露,动画人缺一个‘广交会’太久了。我们还有进步的空间。” 被记者问及“在别的节展中难道见不到这些制片人、导演吗?”,一个学生解释:一两个可以,但遇见那么多来自各流程、各领域的动画人才,很难。 大型节展中,动画只是很小一部分,请来的大咖数量不多。如果自己级别不够,能不能进会场、能不能站在行业大咖面前、能不能当面聊,都是问题。 “一个普通的老师、毕业生,想见追光总裁于洲,那得多难呀?可是在这个园区里,很容易。”对方这样举例。 聚集专业的人,随时可以聊,这是东布洲的可贵之处。 盛会结束后,留下什么 东布洲不只是动画周的名字,也是这个园区的名字:东布洲人文科技小镇。 4年来,东布洲引进了30多个团队和动画公司,在这里孵化了20多个动画项目。 “80后”王文欣来自沈阳。2008年,他和2个同班同学一起研究定格动画,创业成立的“灵感罐头”如今已是业界知名定格动画公司。 起初,王文欣只是来孵化动画项目。“国内很少有只针对动画的孵化平台,不排除一些节展有动画板块,但体量小,而且评委未必都是专业动画人。”王文欣说。市场上,商业动画项目一般先由企业自己投钱孵化,做出点样子才去找买家。动画的前期孵化资源,太稀缺了。 项目“孵”到2020年,恰逢东布洲园区鼓励企业落地。政府提供独栋2000平方米的房子,前3年免租,后两年半租,还提供免费配套的人才公寓。如此一来,省去企业大量成本。“我们把沈阳公司一锅端了,总部搬迁到这里。”王文欣笑着说。公司3个创始人举家搬迁。他们夫妻6人都是大学同学,如今5个孩子在江苏同一所学校上学,下一代也成了校友。长三角的教育资源是有吸引力的,总部搬迁后,60%员工举家搬迁。 王文欣喜欢东布洲的氛围,不仅仅在于扶持和配套,更在于前后都是业内优秀的同行。他可以找皮三聊剧本创作,找徐杨斌聊商业开发逻辑,与其他同行开各类剧本会等。 今年,园区实训基地启动,其中之一是3天的大师班课程,对落地企业免费,对外收取一定费用。 大师班含金量很高,请来业界公认的顶级制片人、导演等。有趣的是,另一家搬来园区的中期制作公司视界树,其老板上完大师班后,几位制片人导师就请他们做片子了。 实际上,动画作品的中期环节“永远缺人”,尤其需要大量技能型人才。所以今年,东布洲园区内开了动画实训基地,专门培训最新一代技术虚幻引擎UE5。它可以让影视剧各流程并行,带来行业的革命性改变。 当年,“哪吒”“大圣”这些动画电影,动辄调动全国几十家制作公司,涉及上百人。放到现在,理论上如果人才到位、新技术运用到位,二三十人的团队就可以完成。目前制作动画番剧(即动画电视连续剧)的几家公司都在使用这项技术。真人科幻电影、三维技术团队也在往这个方向转型。 实训基地第一期课程相对便宜,全日制半年、每天6节课、24周,包括住宿,一共15000元左右,可后付。目前30人全部招满,大部分是应届毕业生,也有动画企业派来的人。还有一位园区行政人员,被这里的动画创作氛围感染,想要加入这一行,不惜辞职来上课。 帮助动画人解决问题,一个节不够,一个园区或许也不够。但是这群专业动画人的努力轨迹或许可以告诉我们,对中国动画产业——这个文化产业中越来越重要的分支,究竟应该如何补短板、如何去帮扶。 专家对话 记者:动画周上,许多人是从北京、上海、广州过来的。为什么要挑选海门作为动画周的举办地? 徐杨斌:动画行业的奥斯卡是法国昂西,昂西是一个小镇。我的家乡海门,地处文旅资源丰富的长三角,安静,优美,适合创作。动画周也有了一个落地生根的基地。 记者:为什么从打造动画周,升级到打造一个基地? 徐杨斌:只做动画周,每年就热闹一回。节展结束,人群四散,能否为当地留下点什么? 第一步是前期孵化。我们担任天使投资人+联合创始人,给场地,给资金,给人脉,找产业人才,版权共享。目前,这里已经孵化了二三十个项目,等待后续上映。 一个小插曲是,本来动画周叫“东布洲”,后来整个园区也叫“东布洲”,地方政府和动画人一起打造一个“有趣的小镇品牌”。 第二步,留下企业。在这里创作、孵化时间久了,一些动画人动了念头,把公司搬迁过来。 这里流动少,员工成本低,生活成本低,也更加舒适。园区旁边学校、医院都有,长三角的教育资源对很多人有吸引力。 全靠搬迁也不行。第三步,我们建立了动画实训学院,学员合格后,可以直接在这里找工作。 记者:美影厂出自上海,上海也被称为“二次元之都”。从您的角度看,上海能不能做类似的事情? 徐杨斌:文化产业和工业有很大差异。比如导演在成都,他可以在电脑上发包给杭州的公司制作中期。 和传统工业相比,文化没有运输问题,并不一定需要空间集中。既然如此,乡镇就有了可能性。它的优势是更优美、专注的创作环境,但也需要优化配置。一个文化园区内,企业之间的流程对接、便利程度,必须比成都的导演发包给杭州的公司更容易,文化园区才有意义。 所以我们想为动画行业贡献一种“小镇模式”。这样的小镇,只能在经济发达地区,比如上海周边。 |
解放日报 2023年11月20日 |